诺奖得主 Eric Maskin：区块链可保护隐私，但比特币不适用于宏观经济

原文标题：《区块链可以解决机制设计中所有的隐私问题——深度解读埃里克·马斯金教授在「寻找区块链力量」第二集中的讲座》
撰文：邱明 、韩若冰，前者为罗汉堂资深专家、前蚂蚁金服研究院副院长，后者为是罗汉堂实习生

在 8 月 13 日的《寻找区块链力量》第二集中，哈佛大学的埃里克·马斯金（Eric Maskin）教授与罗汉堂秘书长陈龙对于区块链技术在市场运行、机制设计、信息不对称问题、信号示意等经济学问题里的应用进行了交流。马斯金教授先对区块链技术对于机制设计以及基于区块链技术的加密货币的影响做了一个完整的讲座。本文对于这个讲座的学术框架和内容做出深度的解读。

Eric Maskin，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哈佛大学教授

马斯金教授在现代经济学的基础领域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其中包括公共选择理论、博弈论、激励理论与信息理论以及机制设计

机制设计是指给定一个组织的目标（比如企业的利润、政府的税收、经济的效率、社会的公平），是否可以和如何设计一套游戏（或博弈）规则，使得每一个参加经济活动的人，在掌握私人信息的情况下出于自身利益行事，其最终博弈结果能够达到该组织设定的目标。2007 年度诺贝尔经济学奖授予了三位美国经济学家，以表彰他们在创立和发展机制设计理论方面的杰出贡献。

三位经济学家获得诺贝尔奖的贡献，是发展了一个分析框架，它包括了三个基本概念 。其一是激励相容（incentive compatibility）。就是在设计机制的时候，要考虑一个基本的约束条件，就是人们会利用自己的私人信息为自己的利益去做选择。赫维茨（Leonid Hurwicz）教授最早把激励相容作为一个约束条件引入机制设计问题。其二是显示原理（revelation principle）。在激励相容的约束条件下来设计最优机制通常是一个很复杂的数学问题。迈尔森（Roger Myerson）教授把这个复杂的问题简化成一个较为简单的数学问题。它所对应的是一组特殊的机制，即直接显示你的私人信息的机制，它们被称为直接机制。其三是实施理论（implementation theory）。给定一个目标，是不是可以设计出一个激励相容的机制来实现这一目标呢？通常在一个机制下有很多均衡点，有的均衡点能实现目标，有的则不能。马斯金研究了所有均衡点都能实现这一目标的充分和必要条件。这被称为实施理论。

机制设计是一套分析问题的思路、框架和方法。机制是学术上的说法，对应到现实中就是制度和规则。你要达到一个社会目标值，就要设计一套制度，我们叫做机制，就是一套博弈的规则。当你设计这套规则的时候，要考虑所有人都会对你的这套规则做出反应。市场本身就是制度，这个制度能不能充分使用信息，达到社会最优？这本身也是需要设计、需要证明的。

马斯金的思路就是思考经济制度时，要放在这个框架里面。考虑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去使用信息，然后为了达到某个目标，你能不能有一套规则来实施你的目标；而且实施目标时，成本是不是最低。我们通常讲的制度，把它变成数学模型之后就是一个机制、一套游戏规则，在这套游戏规则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有为自己谋利益的激励。在这种情况之下，研究最优机制的设计，的确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但是可以想象它的应用是极其广泛的。

区块链是当今最激动人心、最有可能带来变革的技术之一

区块链可以在保护隐私的前提下实现价值和信息的传输，从而在四个应用领域可以起到作用

有了市场经济，人们就可以在交易双方不必建立强信任的情况下达成交易。区块链则更进一步，交易双方可以对彼此一无所知，不需要知道对方的身份，甚至不需要知道对方的地理位置。而区块链带来的最直接的应用就是转账，已有的区块链应用可以让你安全廉价并且迅速地从地球的一端向另一端转帐。

在转账之外，区块链在敏感信息（医疗记录）传输、投票、物流追踪、电力分配等四个领域都能起到作用。我可以通过区块链与你分享我的医疗记录，你只能看到记录中与你相关的部分。此外，我可以控制访问权限，确保只有应该拿到记录的人有权限访问，这是区块链保护隐私的重要的特性（图 1 ）。

图 1 区块链可以实现货币和敏感信息的点对点 P2P 安全传输

区块链可以用来投票验真。假设我们有一家上市公司，要进行董事会选举。我们可以在完全安全的情况下使用区块链在线进行投票。结束后，投票者可以检查，以确保选票被正确统计，不需要对官方选票统计人员有任何信任（图 2）。

图 2 区块链可以实现货币和敏感信息的点对点 P2P 安全传输

区块链可以用于航运和物流的追踪溯源。假设我有一家公司，我想把货物运送到某个地方。这种情况下，我就可以用区块链来确保我发出的货物由指定的那艘船运输，而不是其他任何一艘，不管海上有多少艘船在航行。我还可以确保只有这艘船知道货物的情况以及目的地，这就可以保护隐私。如果（在供给端）有许多不同的电力来源，那么区块链可以用于电力分配，确保我的房子在任何时候都能获得最便宜、最高效的电力。

在对资源进行有效分配的荷兰竞拍场景中，区块链可以解决各种信息安全和隐私的痛点问题

对于稀缺资源，比如无线电频率、石油和矿产开发资源等，怎么让参与竞拍的公司给出最接近他们真实价值的竞拍价格，从而实现资源的最优分配，是一个机制设计的问题，也是马斯金教授的专长。

假设资源对某家公司值 1000 万美元，他们就不会出价 1200 万美元，否则就得实际付 1200 万美元。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资源估值为 1000 万美元的情况下，他们的出价会低于 1000 万美元。如果出价 1000 万美元并且获胜，那么他们将得到价值 1000 万美元的东西并且支付 1000 万美元，净利润为零。这家公司可能出价 800 万或 700 万美元，那会降低他们获胜的可能性，但是至少可以确保获胜的情况下能盈利。所有公司都会这么做，因此这个机制也不能保证获胜者是真正最重视资源的公司。

我们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实际上，我们有非常巧妙的解决方案。让每家公司出价，并将资源授予出价最高的公司。但是，获胜者支付的不是自己的出价，而是第二高的出价。假设总共有三家公司，一家出价 1000 万美元，一家出价 800 万美元，一家出价 500 万美元。获胜者是出价 1000 万美元的公司，他们只需支付 800 万美元（图 3）。各家公司都会按照各自对资源估值的金额给出准确的出价。这就能保证获胜者是最重视资源的公司。

图 3 区块链解决荷兰拍卖机制中的痛点问题

在现实中，荷兰竞拍场景中有三个痛点问题：

1. 各家公司不想公开披露对资源估值和竞拍的金额；
2. 获胜的公司如何知道第二高的竞拍价格是真实的；
3. 输家公司如何知道他们的出价真的是比赢家低？

因此，我们希望建立某种系统，让出价最高的公司支付第二高的出价，但不公开披露出价信息。这时候，区块链就派上用场了，它可以保证获胜者能够查看第二高的出价是多少，而出价信息无须公开。 同时，获胜者可以确信其支付的金额是正确的，而失败者可以确信有公司出价更高，但是不知道获胜者的出价到底是多少。

因此，区块链能够解决机制设计中涉及的所有隐私问题。我们可以对机制进行相应的安排，确保除了获胜者之外，谁都不知道获胜者对资源估值是多少。 这是机制设计的一大进步，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可以用隐私保护的方式来使用机制，各家公司想要保密的所有数据都可以保密。

比特币之类的加密货币的应用范围和影响有限

马斯金教授对比特币之类的加密货币的应用范围和影响持保留意见。与法币比较，比特币能带来什么更多的益处吗？虽然比特币的转账传输很容易，但是法币通过技术升级也可以实现简捷的转账传输功能。

传统法币在四个方面比比特币更有优势

1. 传统法币没有像比特币那样的投机性剧烈价值波动。如果你是一名普通投资者，想预测投资组合的价值，那么比特币的价值波动是一种劣势。持有大量比特币的投资者很难进行价值预测，而持有人民币或美元的投资者可以比较容易地进行价值预测。投机者可能喜欢比特币，但普通投资者不太喜欢。
2. 比特币和其他加密货币经常被用于非法交易，而政府发行的传统货币则受到监管，很难用于非法交易。
3. 传统货币可以用于非常广泛的交易。持有人民币或美元，你就可以买到任何想要的商品。货币作为交易媒介，可以极大地提高商品的交换能力。
4. 比特币在向着原始的易货贸易方向发展。比特币流动性不强，用比特币可以购买的商品相对较少，因为大多数的交易方是不愿意接受比特币的。货币的发明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使商品交换更容易，比特币的使用就背离了货币作为交易媒介的目的。法币是有政府背书的，用法律保障的交易和支付工具。在商品交易中，必须接受法币支付。

加密货币在货币调控政策和向实体经济融资两个方面存在潜在的危害

负责任的政府会进行逆周期的货币政策调节，而使用加密货币会使货币政策的有效性降低

自 20 世纪初以来，负责任的政府一直将货币政策作为重要的政策工具，用于对抗经济衰退和通货膨胀。如果经济陷入衰退，政府或央行就可以增加货币供应量。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企业和企业家更容易获得贷款，从而实施生产项目，扩大产出并创造就业机会，帮助经济走出衰退。

而在经济繁荣的时候，政府或央行的做法正好相反。经济繁荣期有通货膨胀的风险，央行可以尝试收紧货币供应。事实上，货币政策在近期历史上极其重要。回想 2007 年和 2008 年的大衰退，在美国、欧洲和中国，央行就实施了我刚才提到的逆周期货币政策，这对预防大萧条非常重要。

当时，有人担心 20 世纪 30 年代那样的大萧条再次发生，这确实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有四分之一的劳动力人口失业，经济衰退持续 10 年。但是，美联储、欧洲央行和中国央行拯救了我们。所有这些银行都采取纠正措施，增加货币供应量。尽管经济严重衰退，但是复苏相对较快（图 4）。

图 4 央行通过控制货币供给来逆周期调节经济

加密货币有什么问题呢？如果人们使用加密货币，而不是传统货币，央行的货币政策就不再那么有效。当央行增加货币供应量时，使用货币的人要确信增加的货币是有价值的，这至关重要，这也是货币政策有效的原因。如果人们使用像比特币这样的私有加密货币，货币政策就无法发挥作用，我们就失去了一款对抗衰退的重要工具（图 5）。这是加密货币的第一个主要问题。

图 5 算法控制铸币流程的私人加密货币无法控制货币供给

加密货币无法取代银行评估风险并给创业者贷款的功能

加密货币的另一个问题与银行业有关。加密货币的支持者有时会说，使用加密货币就不需要银行。假设我想给你汇款，使用加密货币就不必通过银行，而且加密货币可以「安全地」存储「货币」。但是其实银行的最重要的功能是评估风险并为创业者贷款。

人们把钱存入银行，银行转过来把这些钱作为贷款提供给企业家。有好点子的企业家会获得银行贷款，没有好点子的企业家无法获得银行贷款。银行系统有一个重要的特征：通常各家银行不会仅仅用自己的钱放贷，因为很多企业家的点子所需资金多于银行能提供的资金。这时候，他们往往会从其他银行借钱，再提供贷款给企业家，这就是所谓的（银行的）杠杆效应。如果一家银行投入一部分自有资金并借入剩余所需资金，那么他们就是在提供所谓的杠杆贷款。这实际上有助于增加银行利润。假设一个点子能带来 20% 的回报，银行只是借出自有资金，比方说 100 美元。这种情况下，银行能收回 120 美元。但是，如果从其他银行借 900 美元，那么总共投入 1000 美元，最终收回 1200 美元，偿还借入的 900 美元之后，有 200 美元的利润，实现 200% 的回报。因此，杠杆可以极大地提高银行自身的回报，这对银行有好处。银行发放杠杆贷款，就可以帮到更多的企业家，这对经济发展也有好处。因此，杠杆对整个经济来说可能是一件好事。

如果我们使用的不是传统货币，而是不经过银行的加密货币，那么谁来为企业家提供贷款？有两种可能。首先是众筹。企业家发布广告说有项目需要钱才能开发，感兴趣的人可以投资。 但是，投资者通常并不真正了解他们投资的项目，可能是好项目，也可能是没前途的项目。实际上，大多数众筹项目都走向失败。因此，众筹的问题是，有太多烂点子获得资金，而没有多少好点子获得资金。我不是说众筹本身不好，只是银行更专业，放贷时能更好地进行评估。

第二种方式是有新机构诞生，像银行一样对项目做出准确的评估。而这类新风险评估机构需要获得像银行那样的杠杆，但是杠杠促成机构之间借贷的传染效应，又可能将整个经济体置于险境。在一般的银行领域，监管防止银行的杠杠率过高，比如 Dodd Frank Act, 巴塞尔银行监管法规。然而在加密货币领域是没有对应的杠杆监管法规的，所以加密货币的经济体存在严重经济危机的风险。

我总结一下，区块链技术和思想是好的，但是（私人）加密货币未必是有益的。我预测，在未来几年里，政府发行的法币仍然是货币的主要形态，包括基于区块链的技术方式。私人加密货币将在世界经济中发挥很小的作用。政府应该继续使用货币政策来对抗经济衰退和通货膨胀。银行应该继续扮演风险评估及对创业项目主要资助者的角色。区块链将使这一切功能更容易、更安全，并对其它目标和应用产生作用 , 比如机制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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