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货币大战？ 中美竞争与经济治国之道

文章来源：The SeeDAO  

作者：Vinod K. Aggarwal, Tim Marple |

本文先介绍数字货币的发展过程和特性，提及数字人民币如何对美元货币霸权产生冲击。之后阐述数字货币竞争对国家安全的潜在影响，以及政府干预其发展的动机与相关经济政策。最后讨论这场新兴数字货币战争将如何影响中美以及中美之外的多国关系。

在很多人眼中，中美正在进行一场新冷战。 然而，这场战争的特征与 1940 年代至 1980 年代的美苏竞赛有着明显的不同。中美两国在经济上高度依赖，并且都采取积极的经济方略。通过一系列贸易和工业政策以及投资法规，两国寻求各自的经济和战略利益，以支持高科技产业。我们认为，数字货币将成为两国未来竞争和冲突的关键领域。这种冲突也可能会蔓延到其他国家和非政府实体。

对于数字货币，分析师和政策制定者主要关注比特币等主流加密货币的技术、经济和监管问题。然而，他们忽略了其它重要数字货币也在快速发展。政府通过一些经济政策为数字货币提供越来越多的支持，比如中国的数字人民币。此外更为普遍的做法是，对那些自己发行数字货币（如加密货币）的非政府实体，政府正在寻求监管，有时甚至有意取而代之。

本文重点关注两个问题：首先，研究数字货币领域的竞争对国家安全有何影响。其次，检视促使国家发行或监管数字货币的因素。如果数字人民币取得成功，它将挑战美国的信贷特权──该国利用这种特权来避免由贸易调整成本引发的政治和经济问题。美元的数字替代品也可能削弱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实施制裁的能力。然而，替代性的储备货币可能带来新的债务制度。中国已设定明确目标，要将数字人民币与其颇具规模的＂一带一路＂信贷合作网络绑定起来，该举动是上述观点的实证。除了这些因素，敌对国家之间还会将数字货币作为新的攻击目标，尤其在与数字账本相关的网络安全领域。为了分析政府解决这些问题的动机，我对一系列有可能推动与数字货币有关的经济政策因素进行了研究，包括技术和市场因素、国内结构、全球态势和国际制度的特点等。

首先简要地介绍一下数字货币的历史。之后详细研究数字货币中，与全球竞争有关的国家安全方面的特性。接下来，探讨如何从经济政策的视角更好地了解政府干预这一领域的动机和前景。最后，我们讨论这场新兴的数字货币战争将如何影响中美关系，以及对全球经济中的其他国家和非政府实体的影响。

数字货币的发展历程

2008 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中，一位匿名人士在网上发布了比特币白皮书。作为首个现实化的加密货币，它承诺了一种无需人际信任或政府监管的激进的货币形式。 此后的 12 年里，比特币作为一种支付系统和价值储存手段被大量应用，更重要的是，它引发了世界各地其它形式的加密货币的快速发展。今天， 数字货币的规模已经超越了比特币和其它私有加密货币等初始用例，在企业、银行，以及（最重要的）主权政府中得以采用与创新。2019 年 1 月，70% 的中央银行在答复国际清算银行的调查时表示正在进行、或计划开展主权数字货币的相关工作。

发行主权数字货币的趋势，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其它类型的数字货币（如加密货币）所产生的压力。随着时间的推移，加密货币在技术设计上不断迭代，以响应其经济外部性和政府对先前版本的反应。例如，比特币等早期去中心化加密货币引发了政府对违法资金和洗钱的担忧，以及由市场价格波动而导致的对其用作价值储存手段的怀疑。作为回应，公司不再简单地接受去中心化加密货币支付，而是开始 ICO：发行一种新的私有数字资产，作为支付手段换取商品或服务，并代替股票来筹集资金。为明确回应政府对价格波动的担忧，提供＂稳定币＂的新公司也出现了：＂稳定币＂是对固定的目标货币或资产保持稳定价格的加密货币。

在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加密货币和 ICO 等私人应用激增；而迄今为止，中国在主权央行数字货币方面取得的进展最大。数字货币的发展轨迹具有双向溢出效应，与更为广泛的中美经济冲突直接相关。脸书提出的数字货币 Libra 给中国带来了压力，使其加速了数字货币试点。同样，中国对主权数字货币的研究也迫使美联储和许多其它中央银行也启动了自己的试点工作。

（译者注：Libra 是一种不追求对美元汇率稳定，而追求实际购买力相对稳定的数字货币。最初由美元、英镑、欧元和日元 4 种法币计价的一篮子低波动性资产作为抵押物，2019 年白皮书发布后遭到多国政府抵制。目前该项目暂停，放弃超主权货币定位。）

数字货币对国家安全的潜在影响

围绕主权数字货币出现的竞争，对国家间的经济和安全意义重大。这里我们选择四个重要（但并非全部）的安全影响来讨论。虽然讨论主要集中在中美冲突上，但我们也将简要讨论此类紧张态势对其他中小国家的影响。

首先，央行数字货币可以发挥储备资产的部分作用。这会威胁到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霸主的地位。特别是，如果新的主权数字货币产生的货币市场拥有更大流动性和更多信心，这种威胁也就更大。因此，央行数字货币的出现直接威胁到了美国的＂超级特权＂，即，以本国货币进口商品来避免高昂的调整成本。 这种转变将带来严重的后果。美国国内和军事支出中有许多都是其大量举债能力的副产品，如果丧失了这种特权，该能力也将被削弱。 虽然许多观察家指出，完全推翻美元的货币霸主地位非常困难，按理说，央行数字货币还不能构成对超级特权的挑战。但即使是区域性的数字人民币霸权，也会给美元带来限制，并同样地让中国获得特权。

第二，央行数字货币的设计明确地着眼于跨境支付。这些工具在自己的网络上运行，有许多都具备底层账本技术的功能。这意味着它们无法通过环球银行间金融电信协会（SWIFT）的网络处理。美国在很大程度上依赖该网络来运用其最强大的对外经济政策工具之一：制裁。因此，在这个网络之外运作的主权数字货币，将会削弱美国实施制裁的能力，并增加了各国违抗美国制裁的机会。事实上，这是许多国家公开声明的优先事项，归结于他们不赞同美国将制裁越来越多地用于政治目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些持有异议的国家是美国在欧洲的传统盟友。因此，央行数字货币的开发竞赛带来了一系列至关重要的标准制定问题，比如，对新数字货币网络上的支付活动进行全球监管的标准，以及执行这些标准的战略规范。

第三，央行数字货币为国际债务提供了新的计价方式。随着人们对美元霸权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各国有愈发强烈的动机来替代贷款方和贷款工具。以美元计价的全球债务市场如果将央行数字货币纳入其中，可能会削弱美国通过贷款项目实施战略优先的能力。一方面，数字人民币可能比传统人民币计价的债务对借款人更有吸引力，特别是如果它能解决传统贷款工具流动性不足的问题的话。另一方面，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 已经表现出对央行数字货币用作新贷款工具的兴趣，而数字人民币可能会加速中国在 IMF 等机构中的权力积累。关于央行数字货币的冲突越来越多，给全世界的负债国带来了明显的外部性，并对美国赖以维持其全球借贷主导地位的债务-安全关系产生了明显影响。

第四，央行数字货币需要在数字货币网络的成员之间进行某种程度的、基于互联网的通信。这必然会在货币政治中引入全新的攻击目标——即针对某个国家的货币系统发动网络攻击。从美国对伊朗核电站的干预，升级到俄罗斯对美国电网的攻击，敌对国家间的网络攻击越来越普遍。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威胁，可能对一个国家的经济造成潜在的灾难性破坏。它可以说是主权数字货币和国家安全之间最明显的联系，使得人们开始迫切关注该领域的冲突。世界正处在一个分叉口：人们将会把数字货币用作经济攻击和内战的武器，还是齐心协力在执行和监管上达成共识──将取决于在数字货币设计的竞争中出现的相关标准。

通过经济政策促进数字货币发展

如何才能更好地理解促使国家干预数字货币的因素呢？受 Aggarwal 和 Reddie 关于新经济政策的著作启发，我们重点关注以下五个因素：技术特性、市场特征、国内结构、国际制度和全球态势。这些因素可能影响政府在数字货币方面的动作，而每个因素都可以根据其可能造成的影响来进一步细分。

技术外部性的关键特征包括两用性、外部性和专用性。我们已经看到，一家表面上的商业企业却能够对国家安全造成重大影响。在外部性方面，货币是国家和全球经济的命脉，因此这一领域的技术发展对实体经济有明显的外溢效应。最后，在专用性方面，虽然比特币具有原创性和唯一性，但我们也已经看到，它的技术可以很容易地被复制和创新。这意味着企业能以更中心化的形式重新创造像加密货币这样的数字货币。如此一来，需要被监督的责任人变得更少，等同于加强了国家的监管。这也意味着，国家也能够以数字货币的形式重新创造加密货币的技术设计，享受政府垄断供应和调控带来的主权优势。简而言之，数字货币的这些特点为国家干预私人和主权应用留下了充足的空间。

在市场方面我们重点关注竞争状况、供应安全、准入壁垒和规模经济这几个方面。首先，在数字货币的正式市场中，只有少量私人和政府竞争者，但数量正在逐渐增多。这导致政府对学习和管理私有数字货币（如加密货币）产生兴趣，在监管私人市场和创建政府市场两方面都增加了压力。供应安全方面，虽然效率曾是加密货币等私有数字货币发展的重要驱动力，但现在政府对供应安全，以及与数字货币相关系统的技术控制越来越关注。虽然基本数字货币的准入壁垒很低，但复杂版本的数字货币则需要大量的知识和资本。最后，规模经济明显存在。与社交媒体等软件产品类似，我们也发现不同种类的数字货币会产生显著的网络外部性。（译者注：也称需求方规模经济，例如某一种数字货币的用户人数越多，每一位用户就获得越高的利益与价值）这意味着对于不同的数字货币，竞争方式和经济政策有着不同的运作方式。像比特币这样的去中心化数字货币，除了直接禁止之外，留给监管者的监管手段很少，然而由于数字货币市场低准入门槛造成的高市场密度，内部竞争加剧了。私有数字货币之间的竞争由国家内部的监管标准决定，而主权数字货币之间，则是各国央行为获得政策优势而相互竞争，体现为固定的利益各方围绕技术设计进行的无政府冲突。

接下来我们讨论国内结构，以及政府与非政府实体之间的关系。最初，比特币及其竞争对手被视为对政府控制私人金融市场的一种反抗。然而，中国正在开发数字人民币，并且很可能获得成功这一事实，挑战了＂自由民主派非政府实体主导＂的叙事。这对新兴的数字货币战争有重大影响──尤其对不同经济政治制度下，私人和公共数字货币将如何发展产生影响。的确，当西方央行与金融科技公司合作研究设计央行的数字货币原型时，中国央行则是单方面在国家运营的研究中心里，以整个国家范围内的更为广泛的数字货币市场为对象开展研究。

至于全球监管方面，规范和标准只是应对数字货币的开始，距离法规的制定还有很长的距离。在针对数字货币的发行、管理和监管尚未达成协商一致的约束法规之前，市场依旧处于＂狂野西部＂般的蛮荒阶段。因此，公认的区域或全球监管机制的缺乏，增强了政府利用经济政策获取竞争优势的动机。推而广之，这种局面使得国家间在主权数字货币互操作性方面加强了合作，并将最终决定数字货币战争的胜者花落谁家。

最后，关于当前的全球态势，中美竞争导致世界的两极化日益严重。有人将此归咎于唐纳德-特朗普总统的好战和中国的顽强应对，但该趋势的逆转前景渺茫。在可预见的未来，中方的立场仍将维持不变。乔 · 拜登也不太可能听从那些主张自由市场的经济学家，和他们提出的＂提高相互依赖度将使中国成为一个民主国家＂的天真观点，将美国政策重新转向接触。因此，在这一点上，我们有可能会看到无论是中美，还是其他大国和中等国家，都将收紧私有和主权数字货币相关的经济政策。

展望数字货币竞争的未来

数字货币竞争未来会如何发展？我们认为，有四个主要趋势可能会延续。首先，国家将继续对加密货币和 ICO 等私人数字货币活动进行干预。我们已经看到，各个自由国家正或多或少地积极参与到数字货币市场的角角落落中，对那些威胁国家优先利益的市场活动进行压制。随着与数字货币相关的国与国冲突变得更加普遍，这种压制可能也会加剧。具体来说，我们不仅会看到国家对各种类型的数字货币继续进行干预，而且还会看到它将愈加与其对竞争或合作的国家造成的影响息息相关。

其次，鉴于目前缺乏数字货币制度和规范，我们可以预见，围绕国家干预的全球或地区框架所展开的辩论会特别激烈。一些国际机构已经率先开始制定数字货币的全球标准，比如 IMF 针对稳定币，以及 FATF（译者注：反洗钱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世界上最重要的打击洗钱的国际组织之一，总部设在巴黎）针对加密货币所做的工作。但是，如果没能就这些最终标准和法规的性质及执行细节达成广泛共识，那么，针对数字货币的竞争性战略干预就不太可能缓解。鉴于所承担的实质性任务范围有限，以及当前数字货币的竞争局面，世界贸易组织（WTO）和 IMF 等国际组织的影响力可能不会很大。

第三，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的国家将参与到这场新兴的数字货币冲突中来，包括那些尚未积极参与数字货币的国家。这不仅是因为技术本身会扩散，也因为数字货币和其他传统金融工具之间的互操作性所产生的外部性，会成为非参与国将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因此，这些外溢效应会把越来越多的国家纳入这场数字货币的冲突之中，制造出合纵连横的局面，并最终从全球数字货币规范、标准和法规的偏好中产生不同国家的联盟。

最后，我们将见证非政府实体在数字货币发展中的权威性，随着经济政策力度的增加而不断降低。也就是说，由于技术设计规范和标准越来越明确，以及围绕数字货币使用的约束性法规的成本增加，国家将有更强的动机，来通过更具针对性和约束力的监管直接干预非政府实体的活动。因此我们预测，数字货币的治理不会由公司单独承担，而是以＂公共──私人＂动态平衡的格局呈现，这其中，特定公司的尊卑将取决于它们是否符合国家的优先利益。

作者在此感谢 Yuhan Zhang 和 Vincent Shan 在研究上的支持，以及 Andrew Reddie 的批注。Aggarwal 的工作得到了韩国政府资助的韩国国家研究基金会的部分支持（NRF-2017S1A3A2067636）。我们对加州大学实验室费用研究项目的支持致以诚挚谢意。